星心亞(C.C.Y)

海的聲音，在腦袋中沉沉拍打。

然後，是人的聲音，忽遠，忽近。

「醒了嗎？」

「還沒呢，喂，叫瑞德過來看看。」

沉重的雙睫下意識掀了掀。

「動了，動了。」

腳步聲紛亂，四周的動靜也愈來愈清晰。

「喂，娃娃，醒醒，還活著吧？」

有人拍了拍我的臉頰，成功喚回意識──

「醒啦，醒啦！」

吵雜的人聲間，我在一身寒冷中睜開眼睛。

周圍是一顆顆巴望著自己的腦袋，千奇百怪，我還沒開口說話，一個不耐煩的聲音靠近，那圍著我的一團腦袋讓了個洞開來。

「讓開、讓開，有沒有常識啊？這種時候也不弄條毯子來，凍著了人家怎麼辦？」說著一條溫暖棉被覆上來，我這才完全清醒了腦子。我茫然看著眼前一群陌生人，不知所措。

「小娃娃，你還好吧？叫啥名字啊？」一個獨眼大叔問道。

「你掉進海裡，不會連腦子都淹壞了吧？」

我忍受不了陽光的刺眼，「這裡……這裡是……哪裡…？」

一個滿頭綠葉的人說道：「這裡是我們的船上啊。這是一條海盜船。」

海盜船？！

當下我彷彿被人甩了一巴掌般驚醒，跳起來。

「不要！不要過來！離我遠一點！」

「娃娃，你……」

「滾開！滾開！否則我早晚要扒光你們的皮，喝你們的血，把你們一個一個都親手殺死！」

盛怒之下我脫口而出，才驚覺自己的處境是多麼糟糕，卻竟然說了那些不知好歹的話來。一群人不明所以的互望了一眼。

紅鬃男人道：「這小妮子出口還真毒啊。」

那身體發光的男人說道：「枉費我好心，順手撈了她上來。」

灰毛人說：「帝米提不就是你害的？你不救她，她能這樣對我們大呼小叫嗎？」

「你這是對廚師該有的態度嗎？」

灰毛人趕緊陪笑道：「對不起…是我不好……」

「囉囉嗦嗦什麼？把她和捲尾獸一起煮了吃掉不就行了？」

一個尖銳聲音插嘴，我驚恐地愣住了──這時我才後知後覺的發現，他們不是人類！

紅鬃男人道：「嘖嘖嘖，很久沒吃到活生生的人了呢，真有點懷念那滋味。」

「而且還是個細皮嫩肉的小姑娘。」

「拿來用火烤過，再切片，味道一定比帝米提煮的要好吃一百倍。」

「說的沒錯！」

一群人你一言，我一語，目露兇光朝我靠近，我渾身顫抖起來，眼睛忍不住緊緊閉上！

「夠了！想嚇壞人家？」

頓時那些海賊一個個安靜了，一個女人聲音強勢地闖入。眾人回頭，只見一個又高又瘦──彷彿竹竿子般瘦長的女人，叼著一根細長菸斗走了過來。她一現身，所有人立刻沒了氣勢，唯唯諾諾站起身來。

「娜姬。」

「大姐頭。」

女人有著一頭蓬鬆鬈髮，陽光下閃耀著漂亮的深褐色。

她冷冷掃過其他人一眼，「沒事這麼嚇人家，吃飽撐著？」

「開開玩笑嘛，誰讓那臭妮子一開口就說要剝了我們皮做大衣。」

「就想給她點顏色瞧瞧。」

「一群大男人，跟一個小女孩計較什麼？」她怒目瞪視，「真可笑。」

壯漢們沒有應聲，卻也絲毫沒有一點心虛樣子。竹竿子女人朝我走來，他們紛紛退開。

「別怕，有我在，那群臭男人、臭野獸無法動你一根寒毛的，」她溫柔地理了我頰邊頭髮，「妳是人類吧？妳叫甚麼名字？」

「克…克蕾絲(Caress)。克蕾絲赫曼。」

「好名字。」竹竿子女人漾開溫暖的一笑，稍稍化解我心中的不安。

然而周遭的那群野獸一聽，卻接二連三吃吃笑了起來。

「的確是好名字。」灰毛人說道。

「讓人想不吃掉她都難。」那尖銳的聲音道。

「先在床上吃過幾回，再抹上咱們大姐頭特製的奶油醬，整個人扔進大烤爐裡，一定比昨天那見鬼的慶功宴都好──」

「胡說什麼！」竹竿子女人一個喝斥，眾人立刻又閉緊了嘴巴。她不耐煩地嘆口氣，回頭卻給我一個溫暖微笑。

「別理他們，克蕾絲，你今年幾歲了？從哪裡來的？怎麼會一個人掉進海裡？」

我怔怔地，一會兒才開口：「我的國家滅亡了。」

「妳的國家在哪裡？」

「東北島，拉克坦……」

「這陣子吹東北風，應該是被洋流打到這個海域的。」那身體發光的人說。

竹竿子女人「嗯」一聲，又問：「那麼妳今天開始有什麼打算呢？要不要留在這艘船上？」

她問得那麼雲淡風輕，好像在閒話家常，我卻被這句話狠狠嚇了一跳。留在海盜船上，是我做夢也沒想過的事。

「娜姬，這件事還是先問過頭兒吧？」

「就是啊，這種時候他在哪？」

「色斐斯不會反對的──他在船長室，」竹竿子女人一笑，站起身：「等他吃夠了，再問不遲──怎麼樣，克蕾絲？」

「謝謝妳的好意，但我沒想過要當個海賊。」我牙一咬站了起來，甩開他們的毛毯。「我要下船。」

野獸們沒有說話，竹竿子女人卻打量打量了我，「妳國家被滅，一個人無依無靠，就這麼下了船，想報仇，容易嗎？」

背對著她我一愣，想不到我甚麼都沒提起，她卻彷彿甚麼都猜得到。

「我們船長的嗜好跟別人都不同，如果妳想留下，他多半會──」

「少用那種教訓的姿態說話！」我咬牙瞪著她：「妳懂什麼？憑什麼要我一起當海賊？當一個海賊，要毀掉多少人的幸福，多少家庭？何況這世界上有這麼多海賊？！」

野獸們和女人都看著我，沒有說話。我深深吸了幾口氣，胸腔裡一串話卻是再也忍不住了，「你們求的是一頓溫飽，為了填飽肚子，搶人財產不打緊，卻同時奪走了他們性命！他們何曾欠過你們？憑什麼為了你們犧牲他們寶貴的生命！」

這些不友善的話說出來，我知道自己已命懸一線，索性豁了出去：「我告訴你們，要我和你們這種人一起，不如死了乾淨！」

甲板上的船員們都沉默了。浪淘拍打著船舢，我不敢回頭看他們的表情，片刻竹竿子女人緩緩道：「動不動就把死掛在嘴邊，小女孩，這就是妳的覺悟？」

我怒瞪著她，心裡似懂非懂。

「命是妳的，你要死要活都不甘我們的事，如果你現在已經不想活了，請便，沒有人會攔妳，或可憐妳。」那女人轉過身，手上的煙斗飄著淡淡菸霧，「這樣就已經生不如死了，這只能表示妳報仇的意念是多麼脆弱、膚淺，而且天真得可笑。」

我臉上一陣紅一陣白，說不出話來。

竹竿子女人半回過臉，「想在這個吃人的世界活下去，就必須先踐踏自己的人格，就算是苟延殘喘、難看地活著，能忍到最後的人才是贏家。」

說完她緩緩舉步走開，我正沒有台階下，一個爽朗的笑聲卻遠遠傳了過來。

「哈哈哈哈哈，娜姬，妳怎麼還是這麼苛薄？這樣下去，還有哪個男人敢要妳啊？」

伴隨著大大重重的步伐聲，大夥兒立刻迎了上去，紛紛招呼。

「頭兒！」

「老大！」

「船長！船長好！」

我循聲一望，只見樓梯上走下來一個壯漢，頭上戴了一頂牛仔帽，肩上一襲黑色披風盪呀盪，看來卻是頹廢得沒有半點特別之處。可不知怎地，這頹廢的大漢渾身上下卻有股懾人之力。走近時，我看見他的腳掌、腳趾長滿了密密體毛，一根長尾巴在後頭甩著──這是陸生半獸人的特徵。

就在我還沒反應過來時，只見他手裡拿著一根雞腿，大口大口的咬，一面笑嘻嘻地朝那女人走過去。

「你還好意思說？」竹竿子女人淡淡道：「我的青春都耗在這艘船上了，你們怎麼賠我？」

「那有什麼？大不了，在船上留一輩子！」那大漢豪氣地說，嘴裡咀嚼不曾停過。

「唷──唷──大姐頭終於要以身相許啦！」

「親一個、親一個！」

眾人正起鬨，只見竹竿子女人一個微惱的眼神，忽然將手對著那人一指，那人的頭便「轟」地一聲爆炸，登時長髮微焦，還冒起煙來。大夥兒哄堂大笑。

「娜姐竟然使出了『煙花一指』！」

「活該！里布拉活該！哈哈哈哈哈哈哈！」

「再胡言亂語？」竹竿子女人道：「憑你們也想打我的主意？與其找我，不如來點新鮮的吧。」

說著她扳過我的肩膀，推到大漢面前。

「這什麼？打哪撿來的？」大漢吐掉雞骨，從懷裡又掏出了一根尾獸腳肉。

「帝米提補捲尾獸時順手撈上來的，人類。」竹竿子女人補充的口吻平淡無奇。

「人類？」他眼睛一亮，上前一步，瞬間我反射性地向後退。然後在我莫名其妙的注視下，他用手撩起我濕淋淋的裙擺，我大驚失色，慌忙壓下裙子，竟也引來眾人一陣哄笑。

「哈哈哈哈哈哈哈！娜姬，我看還是別留她了吧？妳忍心？」

竹竿子女人瞪眼：「關你們屁事？」

我怒瞪向那大漢，卻見他一臉認真地對竹竿子女人說道：「濕了，真可惜。應該能賣個不錯的價錢呢。」

「可以賣。」她含笑，「但人呢？」

「人──？」那大漢挑眉，張嘴咬了一大口肉，瞪著我問：「小傢伙，妳有名字麼？」

那表情是如此認真、如此好奇，彷彿絲毫沒有惡意，我竟然徹底忘記幾秒前對方才挑了我裙子，不由自主開口了：「我…我叫克蕾絲。」

一片靜默中，那大漢衝著我笑了，像看到什麼新鮮玩意兒似的──他一笑，所有人又都跟著笑了，笑得很不客氣又毫無道理。

「克蕾絲…嗯，好名字。」那大漢說。

「令人想歪的好名字。」旁邊的灰毛人忍俊補充，我立刻狠狠瞪過去，又不是我自己願意取這個令人想歪的名字的！

「好吧，小妮子──妳願意留在這艘船上麼？」

我再度吃了一驚──這艘船上的人好像都有把一件大事說得很平常的本事──儘管竹竿子女人方才已問過，我仍錯愕不小，當下猶疑問道：「我為什麼要當海賊？我──」

「假如妳願意留在這條船上，嗯……坦白說，是的，我對妳的…嗯，很有興趣。」

那大漢再度用那隻沒拿著食物的手掌拉起我的裙襬，湊目細看，我這時才傻眼地明白了，這人從頭到尾沒有搞清楚狀況，恐怕他之所以邀請我留下，完全只為了我身上這件洋裝──無論這理由聽起來有多麼荒謬。

我眼睛瞄向竹竿子女人，只見她用同樣一種看戲的表情望著我，忽然我腦中閃過她方才說的那串話，有種被看扁了的感覺。

就算是激將又如何？我一咬牙，忽然下了決心。

那大漢繼續說道：「怎麼樣？老實說，我們這艘船時常為了錢和食物傷透腦筋──假如妳願意留下來，我──」

「我願意。」

大夥兒不約而同看著我，那壯漢也終於把視線從洋裝移開，正眼瞧著我。對上他的眼睛，我不由自主發抖起來，在過去的生活裡，極少有與半獸人如此近距離接觸的經驗，眼看著他們那雙爪子和一口利牙，彷彿隨時可以把我撕裂吞下。但明知如此，我話已出口，已不能反悔了。冷不防我又鼓起不知打哪來的勇氣。

「我…我是說，請你──讓我留在這條船上。」

那大漢咧開嘴笑了，大笑起來。

「那麼開宴會吧！」